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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宫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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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宫翎

天宫翎

 

【追凌】他朝(上)

〔去年八月份写的,在微博发过,陆陆续续没更完,现在修改了一下,大概还是不想就这么没头没尾地坑掉。。。〕

  
  *****

    彩衣镇。

    薄暮迫近,长街上行人稀廖,金凌带着仙子从青石板铺就的长街走过,找了处客栈投宿。

   “这位公子是要打尖还是住店?”见有客人进来,客栈里的伙计立刻殷勤上前,笑眯眯地躬着身板。

   金陵四处打量了一下,这家店冷清得很,不过胜在干净通亮,夕阳懒懒地在地上落下剪影,他捡了附近的一张方桌坐下,说道:“先上酒,再来几个小菜吧。”

   跑堂的伙计见他面容虽是稚嫩,但通身气度不凡,贵气逼人,腰悬佩剑,身后还跟着条黑鬃灵犬,瞧这打扮,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便是仙门宗派的修士,伙计当下便笑盈盈地擦亮桌子,又取了一坛天子笑过来,热情招待道:“好咧!您稍等一下!”

  金凌如今已是兰陵金氏的家主,自那封揭露金光瑶私下作风的告密信被送到各家家主手中后,加上发生了后面的事情,兰陵金氏几乎是遭到众家排鄙,金光瑶一死,金家群龙无首,不少家族旁系的长老虎视眈眈,私底下暗通款曲,打着继任家主接掌金麟台的主意,最后还是江澄提着紫电亲自上金麟台,为外甥保驾护航,这才让他暂时坐稳了家主的位子。

  然金凌以前受舅舅和小叔庇护惯了,初任家主难免心力不济,兼之他本身志不在此,这才时常忙里偷闲,仍跟以前那样,家族庞杂的琐事处理得烦了,便带着仙子出来夜猎。

    他在日暮之前抵达的彩衣镇,先前已经和姑苏蓝氏一帮子弟约好明日在此汇合,怕江澄又跟以前那样不放心地派人跟着他,金凌一路上绕路拐道,甩了身后的尾巴才过来。

  清冽的酒水入喉,初时如冰弦裂割一般,烈得通身发热难受,渐渐地却开始醇绵起来,轻绸般包裹绞缠,腹里温暖一片,口中唇齿留香,金凌以前也时常偷偷在金麟台喝酒,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分明是郁气难谴,面上却还要端的一派沉稳。

   他现在已经是宗主了啊。

   再不是那个可以无忧无虑随处游荡夜猎,不喜欢就直接甩脸色也不怕得罪旁人的金家小公子了,以前无论他闯了多大的祸,都有小叔和舅舅给他兜着,有兰陵金氏和云梦江氏这两大仙门世家给他撑腰,如今他是金家家主,一言一行代表的便是金家的颜面,一举一动也纳含着兰陵金氏的态度,从他接掌金家起,便注定被唯一亲近的舅舅寄予厚望,再不能任性行事了。

   如何能不迷茫?

   宗族的长辈长老们哪个不是人前逢迎背后却蠢蠢欲动?更有甚者,甚至直接在家族宴会上发难,明里暗里地嘲讽他这个新任家主不够格,甚至言语间还要搭上他已被封棺定论的小叔叔,金凌年轻气盛,如何能忍得住这般三番两次的嘲鄙轻视?在继任家主没多久便狠狠地得罪了族里的几位长老,幸有姑苏蓝氏和云梦江氏在,那些人才隐忍着没敢出声。

   继任家主期间,金凌也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当初逍遥恣意的少年郎如今已成长为一个凡事会经过多番考量、不再冲动任性、不再肆意妄为的年轻家主,那些人前人后的功夫,哪怕他当年再不屑,如今也不得不看着学着,与人来往逢迎。

  可每每夜深人寂,伏案处理家族大小事宜时,他便忍不住想,这么些年,小叔应该也活得很累吧。

    喜怒不形于色,真假不辩于口,甚至这世间的是非善恶,也不得以正义世道的眼光去甄别决判,身为一家之主,当先以家族利益为重,行事深谋细划,需经诸多考量,决不能专横独断,因一己之念而葬送了家族前程。

   这是当日继任仪式上族里一位长老的告诫训词,金凌苦笑着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仙子却在这时叫了两声。

   “怎么了?”金凌抬手摸了摸它颈间松软的毛,轻声问道。

    仙子长得高大威壮,坐蹲下来,就跟四五岁蹒跚学步的稚童一般,似是听懂了主人的话,仙子甩了甩头,这才叫唤着立起来,奔着客栈门口而出。

  “仙子!”金凌一愣,顾不得其它,也拿剑跟着追出去。

   后面传来伙计的喊声,金凌站在客栈门口,此时的长街已是灯火阑珊,行人寥落,而在那长街尽处,一道熟悉身影正缓缓地朝他走来。

   白衣抹额,面容稚嫩清秀,待人谦和有礼,金凌记忆中的蓝思追,似乎就是一阵清风,总能化解各种矛盾冲突。

   听说他也是父母双亡,这才被含光君带回云深不知处,亲授琴礼,耳濡目染之下,蓝思追的言行举止都不可避免地带着些含光君的影子,姑苏蓝氏乃仙门上礼之家,蓝氏子弟向来重礼守矩,蓝思追亦是如此,以和为贵,以礼为先,不过他又与规束雅正的含光君有所不同,前者让人望而生敬,后者却偏向儒雅温润,言行有度宽和有礼,很有蓝氏家主蓝曦臣的风范。

   然而这个在众年轻后辈中较为出色的子弟,此时却跟失了魂儿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寥落清冷的长街上游荡。

  “思追?”

  蓝思追抬起头来,看到金凌,似乎是愣了一下,才淡淡地扯出个笑,“金......金宗主。”

   金凌听到他这声称呼,眉间凝了凝,却开口道:“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蓝氏子弟向来一起行动,况且明天才是约定的日子,他是为甩掉舅舅的眼线才多番周折赶到这,未免夜长梦多;可蓝思追此时出现在这里,却让金凌很是诧异。

  “他们还在后头,估计明日到,我先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这话出口,连金凌自己都怔了一下,他以前脾气火爆,遇到不顺心的便爱与人拌嘴理论,与蓝氏子弟碰上相处的那段日子,一直都是蓝思追在宽解他,包容他。

  细细想来,他似乎,从来没有主动关心过蓝思追的事。

   两人皆沉默着站在客栈门口,金凌头一回从这沉默里品出点尴尬,他又为自己一时贸然失口而有些后悔,虽然相处见面多次,但他们之间,貌似也还没有到可以这样随意打探对方隐私的地步。

   “先进去吧。”金凌轻咳一声,半年的家主历练已经让这位冲动莽撞的少年变得沉稳内敛不少,可面对蓝思追时,他心里还是有些莫名怅惘。

   “恩。”蓝思追轻声点头,金凌本来走在前面,听到这低哑的一声,脚步却蓦地一顿。

    蓝思追今日是怎么了?

   两人回到客栈坐下,金凌本想让人冲一壶热茶过来,却听蓝思追朝前堂的伙计喊道:“店家,劳烦来两坛天子笑。”

  金凌看向他,后者也正好看过来,面上似是带着若有若无的苦笑,只听他说道:“金宗主,不知能否陪我饮几杯酒?”

  蓝思追的生活一向循规蹈矩,可以说是无波无澜,从小便有人告诉他,他的父母双亡,宗亲不在,是被含光君捡回这云深不知处来的,蓝愿听此从来都是置之一笑,他没见过父母亲人,也从来没对他们抱有什么幻想期念。

   云深不知处的师兄师弟们都很好,含光君更是亲手教他琴艺,就连他的字,也是含光君所取,蓝先生虽然严苛,却从不真正重罚他们,泽芜君为人温和,后来遇到魏前辈,也是风趣幽默,时常逗得他们哈哈大笑,就连传闻中凶神恶煞的鬼将军,也待他极好,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平时在云深不知处和师兄师弟们习剑练琴,听先生讲学训课,遇到外头有乱,便求请出山夜猎,约上其他世家子弟一起,或者跟一直在山下的温叔叔一块儿,涉山涉水,斩奸魔杀凶兽,为世除道,蓝思追一直以为,他的生活便该这样,平静却也不失趣味地过下去。

   直到在云萍城那一日,他看到陈情想起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原来姓“温”,小时候还被魏无羡带过,叫过蓝忘机“爹”,当时觉得既高兴又难受,后来和温宁回岐山去找家族亡人的骨灰,看到那满目残败,他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射日之征后,他无辜善良的族人受牵累被诛连,他的家人也在这场名正言顺的恶战中殒命,还有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外婆,被迫扛着一把破破烂烂、印有鲜血咒痕的太阳纹家旗,背着他到长街去游行赎罪……

  千景万象......形如魑魅般朝他扑朔而来,恍惚中似有一道电光劈过,他被血淋淋的记忆时刻提醒,他原是叫温苑,岐山温氏旁支子弟的后代,世人憎恶、人人喊打,甚至被标榜上“温狗余孽”的温氏子弟。

 属于岐山温氏的辉煌已经过去,射日之征中,太阳纹旗陨灭,名门正道终于获胜,温氏一族迅速败落,其子弟中,不管曾经有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都要被抓起来当鞭笞劳役、游街自省,这其中,也包括他的外婆。

  再早的事情他没有印象了,当知道曾经被长辈们引为谈资的光荣事迹,背后不仅有快意恩仇诛恶扬善,更掺杂了无数冤枉屈死的亡魂,甚至,这亡魂与自己留着相同的血的时候,他的心里,竟然会莫名地闪过一丝阴郁。

  儿时失怙丧母,仅与年迈的外婆为伴,当时正是温氏败落之时,所有残余的温氏子弟皆是惶惶不可终日,幸得魏先生搭救避于乱葬岗,后来众家结盟讨伐,铲除余孽匡扶正义,好一个气愤填膺,好一番义正言辞!

 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个缩在暗处的孩子经历过什么。

 外婆为护他而惨死,直穿心口的一剑!末了,那帮名门义士似乎害怕她没死透死绝似的,狠狠地碾着长靴在那具佝偻冰冷的尸体上踩跺了几脚,骂骂咧咧地笑着:“死老太婆,命真硬!”

  他看见平日总是逗他玩儿的羡哥哥,孤身一人站在高处,力敌三千势众,他杀红了眼,他吹奏着陈情,数不出的恶鬼凶尸从地里钻爬出来,龇牙咧嘴地撕咬觅食,沉沉天幕、滚滚黑云,乱葬岗就如一座阳间地狱,接纳着每一息怒怨极深的残魂。

  他的眼里有泪,声音也哽咽得不行,可是他紧紧地记住了外婆的话,“不要发出一点声音”,他死死地忍着,看他们互相血博厮杀,化为怨鬼,苏醒后再投入这座炼尸场继续残咬缠斗。

 他亲眼看到那些正义的修士,他们口中喊着“除魔卫道”,剑尖却滴着无辜残弱的鲜血.......

 眼角似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流了下来,蓝思追恍然回神,声音也变得喑哑至极:“抱歉,让金宗主见笑了。”

 金凌立刻坐立不安起来,狂挥摆着手摇头道:“没事没事。”

  他当年还在众人面前哭过几次呢。

  蓝思追又倒了碗酒,端起碗来本来是要一饮而尽的,中途却半举着,金凌会意,也端过自己的碗与他碰了一下。

 烈酒入喉,滋味甚是不好受,然而蓝思追心里却似乎畅快了不少。

 “金宗主,你,你有没有什么,想忘却忘而不得的事情?”酒过三巡,蓝思追两颊都红扑扑的。

  金凌顿住,这番算是知根知底的交心知己才该有的询问,以他作为金氏家主的作风,是应该三言两语含糊过去的。

 然而,他却鬼使神差的,看着他迷离沉郁的双眸道:“有啊。”

  怎么会没有呢?
  
  当他知道莫玄羽就是夷陵老祖魏无羡的时候,他是有多恨,可当他直直刺了他一剑,看他似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种毫无埋怨的眼神,那种有些受伤的神色,他想要忘掉,却时时刻刻盘旋于脑海。

  后来,他努力地不想去恨魏无羡,可儿时与父母在一起时温馨快乐、无忧无虑的画面却每晚在他梦中叩响,自失去双亲后人前矜傲冷漠、夜夜却躲起来哭的记忆也汹涌而来,多少次,他心里一面暗暗唾弃自己忘恩负义,一面却希望真的忘了这些过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还有他的小叔金光瑶,那日在观音庙,他私下做的荒唐丑事被公诸于世,他亲眼见着自己的小叔从一个温润谦和的君子,成为一个陌生无情的丧心狂魔,这些,他又如何不想忘?

    他恨他们吗?似乎也不见得,他的爱恨都不纯粹,久而久之,便不想管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了。

  金凌的神色也开始迷离起来,听到蓝思追趴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并不出声打断,只是偶尔便含糊地“嗯”两声。

  蓝思追说完了,摇了摇金凌的手臂,关切道:“你呢?”

   金凌这时尚算清醒,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是往日,他早就抱着蓝思追什么香的臭的都一咕噜往外倒了,可自从他成了什么家主,行事间首先考虑的便不是个人,而是整个宗族的意志,比如此刻,他该考虑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这番话,会不会日后授人把柄,给兰陵金氏带来威胁。
 
   可心里有个声音却对此颇为不屑,甚至怂恿他掏开内心最深处的欲念,似乎有什么蠢蠢欲动,金凌叹了口气,心道:今日便让我在他面前再当一回金公子吧。

   于是,他也学着蓝思追那样,懒懒地趴在桌上,一件一件细数他想忘却忘而不得的忧心愁事。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呢?他们都过早地尝受生离死别,只是一直装作懵懂,把这滋味都掖到心里头而已。

  待终于把心底积攒埋藏的那点悲愁像倒豆子一般倒出来,两人心里都轻松好受了许多。

  “不醉不归?”金凌敲着黑釉裂纹的瓷碗,趴在桌上晃悠悠地问道。

  蓝思追此时已是醉醺醺的状态,闻言也附和道:“不归,不归!”他此时哪还有一点姑苏蓝氏清正规束的样子?卷云纹的抹额有些歪了,两条玉带松松垮垮地垂下来,衬在墨发间显得极为亮眼,俊秀的面容瞧着还有些孩子气的稚嫩,平日温文识礼的模样早就被抛到脑后。

  金凌歪着头看他,穿堂的清风拂起他鬓间一缕青丝,蓝思追似是觉得有些痒,抬起手抓了抓,这一弄之下,雪白的衣领被扯开个口子,露出里面一小截儿白嫩的肌肤,他似觉得还不够,胡乱地把乌发剥了剥,口中依旧念念有词。

  不知为何,金凌倏地一下转开了视线。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遇见或者说认识蓝思追的了,或许是那一次在大焚山夜猎食魂天女像时,又或许,更早一些,金麟台举办清谈会,蓝思追夹在一干子弟中间,随着家主蓝曦臣一同前来赴宴......

   金凌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他确实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每次看到蓝思追,看到他被众星拱绕般被人环绕着,看到他耐心温和地和众子弟说话,他心底就一阵羡慕。

  羡慕他的好人缘,羡慕他的好脾气,又或许,两者皆有之。

  后来他倒是挺常见到姑苏蓝氏的子弟,他们不像其他人那般对他排斥或冷眼嘲讽,金凌知道,自己三番两次不顾被舅舅罚骂的后果,却仍偷偷跑出来夜猎,其实也有这个原因,他喜欢和这些人相处,譬如蓝景仪,虽然偶尔也不免要挖苦他几句,但他也乐意跟他顶嘴;譬如欧阳子真,人爱逗趣也幽默,骨子里却有颗拳挚的赤子之心。

  再譬如,眼前的蓝愿,蓝思追,明明比他大不了多少,可却时时如同长者一般细心关怀、照顾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真是......穷爱操心的命。金凌迷迷糊糊地想着,唇角却溢出点浅浅的笑意来。

   *****
    酒至酣处,蓝思追醉得人事不醒,金凌也好不到哪去,两个高挑的少年郎呼呼地趴着桌子睡了一觉。
 
   但金凌从小娇生惯养,对吃住用度这些极为挑剔,不过只趴半盏茶的功夫,他便受不住两颊酸痛先醒了。

   他伸手推了推蓝思追,半眯着眼,嘴里却还嚷嚷道:“我们还喝不喝?”

    半晌没得到回应,金凌跌跌撞撞地把蓝思追扶起来,让他的手搭着自己的肩,伙计站在一旁讪讪地想上前帮忙,被金凌不耐烦地挥走了,他把人扶到二楼客房,抬脚踹开门进去,两人皆倒在床榻上,金凌枕着头阖了会眼,才重新认命地爬起来,帮蓝思追把靴子外衫除了。

   “蓝思追,你给我翻个身!”金凌从小到大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第一次伺候别人,完全不知该如何下手,酒意醒了三分,便有些懊恼地推搡了一下榻上睡得香沉的少年。

    像是听到他的抱怨,蓝思追真的动了下,把胸膛一面朝向他,明明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态势,可两只手交叠着放在心口,倒又显出几分规矩和矜持来。

  金凌好不容易折腾完,额上热出一层薄汗,他轻呼一口气,也顺势倒在一旁。

   夜深人静,黑暗中蓝思追的手突然朝他伸过来,金凌吓了一大跳,随即便把他拂回去,口中嘟囔道:“你别乱动。”

   他侧了身子,背对着蓝思追,自言自语道:“我就在这躺一会儿。”

    室内一片清寂,窗外有浅淡的月色照进来,清风拂过,桌案上的烛台也不安分地跃跃跳动,困意袭来,金凌有些燥热,便把衣衫扯开半个口子,这才幽幽闭眼入眠。

  蓝思追却在此时突然凑了过来,朝他颈间锁骨处就是狠狠一咬!

   他咬得凶,金凌甚至不知发生什么就被他咬醒了,他呆呆怔愣地半晌,随即爆发出一声近乎跳脚的喊叫:“蓝思追!”

  蓝思追咬完了,又跟个没事人一般在他身侧平躺下来,仍然保持着两手交叠的静卧神态。
  
   金凌简直目瞪口呆,他从小被两位家主百般宠着,几乎可以说是横着走了,也从来没有这么肆无忌惮、脸不红心不跳地干完坏事后,还敢摆出一副这样谦谦君子的无辜模样!  

   “你是属狗的!”按照以前,金凌定会好好数落埋汰蓝思追一番,可现在不行了,他是家主,应该心平气和,不因一点小事与小辈计较才是道理。

    他自我安慰着,这才抬手去摸刚被啃咬的地方,手指滑过颈间细嫩的肌肤,所过之处带起阵阵轻微的疼颤,金凌“嘶”地轻抽了口气,突然感觉脸上有些薄热。

   经过这番闹腾,金凌再不敢与他靠近,便和蓝思追隔开一掌的距离,侧过身子背对着他稍作休息。

   可他这回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平时在金麟台的寝殿可以四仰八叉地睡,诺大的一张床随他翻滚,现在束手束脚地,还得时时提防蓝思追扑上来咬他......金凌心里郁闷地“啧啧”两声,翻个身转到蓝思追那一面去。

   蓝思追睡得也不安稳,眉宇轻蹙,薄唇微抿,就连放在心口处的两只手也紧紧地交握捏紧,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蓝思追?”金凌试探着喊了声,把手放到他的额间探了探,手下的触感热得烫人,金凌如被火舌撩了一般猛地缩回了手,赶紧爬起来跑到外面,不一会儿便端了盆清水回来。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照顾别人,手法生疏得很,连个帕子都没拧干,就直接把它拍到蓝思追额头上去了,后者被他这么一弄,浑身都湿漉漉的,想是不大舒服,那双规矩的手便开始不规矩解开衣衫的口子来。

    “喂,蓝思追你……你可别乱来!”金凌见状,慌得立刻要从床沿边弹跳起来,可蓝思追一只手却精准无比地抓住了他,在黑夜里迫着他往那半敞开的地方摸去。

   金凌只好胡乱地帮他擦一把,见他又安分下来,心里却很是不甘,平日里营造的沉稳形象立时烟消云散,这会儿有些赌气又有些霸道地问,“蓝思追,我好吗?”

  堂堂家主帮他宽衣脱靴,甚至还擦身!这些放在以前都是绝无可能的事,可今晚金凌却这么做了,做得无比自然,只不过当看到蓝思追这么坦然地接受时,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不甘,就像是做了好事,一定要得到大人夸奖才开心的孩童一般。

   过了许久,就在金凌默默地自我安慰一把准备躺下的时候,他的身边传来几不可闻的“嗯”的一声,轻如鸿毛细比针尖,可他还是听到了。

   金凌缓缓地勾了勾唇角,清秀俊朗的面容上端的是一派理所当然,只听他自言道:“我当然知道。”

   *****
    翌日一早,蓝思追宿醉醒来,昏沉沉地睁开眼,差点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得魂飞魄散!

   他正以一个极其缱绻的姿势,把一个人圈在怀里,而这人则非常依赖地搂着他的脖子,甚至还把头埋到他的颈间,而且正主他并不陌生,正是昨夜与他喝酒的金凌!

  “金....金宗主.....”似是意识到什么,蓝思追立刻把后面的话都吞了回去。

   看到金凌此时睡得正香,长睫却突然颤了颤,蓝思追赶紧放缓动作,轻手轻脚地把人从他怀里松脱出来。

  他现在几乎要直冒冷汗,实在无暇分心去想昨晚自己怎么会喝酒,甚至酒后还做出了这等有违蓝家家规的事情!他心里其实更怕金凌现在就醒过来,兰陵金氏的家主,竟然这么不明不白地和姑苏蓝氏的子弟同榻而眠,传出去,他颜面何存?又如何在众虎视眈眈的长老前辈面前站住脚跟?

  许是他动作不慎惊动了金凌,又或者是金凌太过警醒,金凌微微拧了拧眉,便张臂沉压下来。

  “金宗主?”蓝思追被他扑得严严实实的,连稍微喘口气儿都能闻到金凌身上淡淡的清香。

   金凌有很重的起床气,这是他成为家主后为数不多被保留下来的作为金家小公子特权的习惯,他睡觉时听不得别人在他耳边念叨说话,更忍不得旁人动他,偏偏这两样,蓝思追都犯了。

  大抵是宿醉,金凌脑子发胀得很,浑身虚弱乏力,这一次便没发他那暴躁的大小姐脾气,只像平常训诫兰陵金氏的子弟一般,声音有些倨淡:“吵吵闹闹做什么?”

  他的声音褪去了少年时的跋扈张扬,少一丝冲动,多一分沉稳,像是被岁月珍藏的陈年老窖,被打磨地清亮透彻。

  蓝思追蓦地僵住,全身血液似乎都倒灌冲上脑海,垂在身侧毫无抵抗力的手指悄然松开,心里一个隐匿了许久的欲念却突然冒了出来。

   就这样睡一会,也不碍事的,对吧?

   像是被自己这突然冒出的想法惊住,蓝思追倏地睁大眼睛,耳垂处一抹淡淡的绯红悄悄地攀爬上来,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了整张清秀的俊脸。

   “金宗主。”不知过了多久,蓝思追才出声喊道。

   金凌现在头脑还不清醒,他怎么能......怎么能趁人之危,把他当做清醒时也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呢?

   “恩。”金凌迷糊地应他一声,他仍是眯着眼睛,却抬起手来,朝蓝思追脸上身上乱摸一气,蓝思追似乎整个人都僵硬了,金凌终于触碰到了那条软滑的长绸,他沿着上面清晰的卷云纹找到结节之处,倏地一扯,那条抹额便落入他的手中。

   “金凌!”蓝思追背后涌起一种似是九死一生的凉气,这次却是没再喊“金宗主”了。

    金凌把抹额捏在掌中,小尾指处微微曲起,不大自然的颤动,泄露了他此时心里的紧张,其实在蓝思追第一次喊他的时候,他便醒了,只是一直不大愿意起来而已。

   “我知道你们家抹额的含义。”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姑苏蓝氏的抹额意寓“规束自我”,蓝氏先祖更有立言,只有在命定之人、倾心之人面前方可不必受任何约束。简而言之,能够摘掉蓝氏子弟抹额的人,就必得是他的命定之人、倾心之人。

     “那.....”

   “那什么?你不愿陪我睡觉吗?”金凌冷冷地打断他,而那言语之间,似乎又带了点久违的孩子气。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魏无羡都可以在你们云深不知处跟含光君睡,你陪我睡一下怎么了?”

   “那不一样,他们是......”蓝思追不知该怎么和金凌解释他们的关系,魏前辈和含光君两心相悦,他们都有目共睹,他虽然不知道金凌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但观他模样,大概是不清楚这内里真正意味的。

    “道侣是吗?”金凌沉吟半晌,就在蓝思追以为他要换个话题或起身的时候,他突然又压着身子凑过来,轻声说道:“我们也可以啊。”

    蓝思追一脸如遭雷劈的惊愕,他从小秉承规正持礼的师训,自是极注重规矩礼仪的,金凌跟他一块......不行的,肯定是不行的。

   见他不说话,金凌有些不高兴了,“现在整个金麟台都是我的,迎你姑苏蓝愿还不够?”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是那副昔日傲慢骄矜的金凌小公子神态,他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天之骄子,哪怕从小父母双亡,可在金家和江家都是半个主子的存在,从小养就的矜傲性子,这话在他说来是那么理所当然,而他眉心那点明志朱砂,也因这话而愈发显得明艳起来。

    蓝思追蓦地怔住了,因为这点殷红的朱砂,他曾经做过一个不为人知的梦,他梦见金凌是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明眸皓齿眉染朱砂,他平日里瞧着非常矜傲,可私下却常常化作温和有礼的大善人,在人间救济苦难,而他,便是被这位大善人施恩,才得以度过当时一场非常盛行的灾荒,后来他偶然途经一所破庙,在里面叩拜时觉得那善财童子眼善,似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但他又不敢多看,只好在心里细细思索,正当他要想出点什么时,却被一道罡风给扇醒过来。

 “你不喜欢我吗?你昨天明明说你小时候喜欢谁就跑过去抱他的大腿......”见他岿然不动,金凌似是有些气急败坏,“你昨晚到现在都抱我一晚了,你还亲.....”

   “......对,对不住,我.....我实在是......实在是想不大起来......”蓝思追窘迫难堪,急得满脸通红,说出的话也语无伦次。
    
  在这之前,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金凌很好,虽然看着气势凌人,但心地却是善良的,只不过是不善于表达,才时常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副格格不入的疏离模样来。

  他和他一起感到真切的欢喜和舒心,方才醒来看到自己抱着他时却是心慌意乱的,害怕他出言讥讽,害怕他露出嫌弃不屑的神情来,蓝思追不知这算不算魏前辈和含光君的那种喜欢,不过大抵是喜欢的吧,他刚刚竟然就想这么放纵自己,甚至更进一步,想趁他睡着后偷偷地亲一下。

   “你抱我还想赖账!”见他这么说,金凌似乎更加生气,眼眶都气得隐隐发红,他紧紧地用双臂箍着蓝思追,一番话说得咬牙切齿:“姑苏蓝氏就是这么教你做人的吗?你的君子礼仪呢?怎么只敢做不敢当!”

  金凌这幅模样,任谁见了都不敢和这几个月气度稍微沉稳一些的金家家主联系在一起,他现在俨然就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小恶霸!

  蓝思追被他说得羞愧难当,下意识便蹬着脚想往后退,可金凌却死死抓着他不放,继续说道:“昨晚我问你我如何,你说过我很好的,现在吃抹干净就不认账了是不是?”

  “我......”

    “我不管!你昨天对我无礼了!”金凌说着,松开了手臂,就在蓝思追以为可以稍稍松一口气的时候,金凌却扯开了那被揉得皱巴巴的金家校服,只见里头露出的玉白锁骨上,有一口清晰完整的齿痕!

   他本意是想吓吓蓝思追,谁叫他昨晚睡得跟什么似的,害自己忙活老半天,完了还不知恩图报,竟然还敢张嘴咬他!仙子都没这么干过,可看蓝思追此刻一脸震惊错愕的模样,金凌心里几欲气绝,“当我诬赖你了不成!”

  他说完这话,怒气冲冲地起身把衣服拢好,他今日所有的骄傲都沦为尘泥,叫眼前这个人肆意地践踏了一番!

  好!好得很!他定要......

   金凌还没想完定要如何?便被一只手生生地扯回床榻中去,他早听闻姑苏蓝氏经常罚倒立抄书,是以蓝家子弟皆练就一番好臂力,却没想到这人力气竟然这么大,一只手就能把他整个人给拽回去!

  蓝思追似乎是对自己这种行为十分抱歉,这下连看也不怎么敢看金凌了,他把头埋得低低的,只口中不停地道歉,“对不住。”

  “还有呢?”金凌挑起一边眉,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我……”蓝思追深吸一口气,整张脸泛起通红,他很艰涩地开口,“我喜欢你。”

           

   

       


        


        
 
        

       

      

     

天宫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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